作者 | 何秋茗
实习生 邱源
编辑 | 向 现
7 月 23 日，东北大学一行五十余人在中国⻩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乌努格吐山铜钼矿选矿厂参观学习，中途有 6 名学生因格栅板脱落坠入浮选槽，最终遇难，另有一名老师受伤。
罹难的 6 名大学生里，既有村里第一个 "985" 大学生，也有被视为家族里的寒门贵子 …… 他们就读于东北大学资源与土木工程学院，是王牌专业矿物加工工程专业 2022 级本科生。
根据专业培养方案，这次 " 浮选生产实习 " 参观是专业必修课，占 2 个学分，专门在暑假组织实施。学生们只需到工厂参观，实地了解生产工艺，并不需要上手操作。早在 2020 年，中国⻩金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就是东北大学校外实践教育基地。
一次已是惯例的暑期参观学习，一家行业龙头子公司的选矿厂，一些原本常见却突然脱落的承重钢格栅板，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谁也没预料到，7 月 23 日的一个本该平静上午，会让多人命丧其中。
10 时 20 分许， 6 名参观的大学生卷入泥浆般的浮选槽。
10 时 58 分，公司矿山应急小队抵达现场。12 时 01 分，第一名人员被救出。直至 12 时 40 分，最后一名人员被救出。
7 月 25 日，被问到为什么应急小队在事发 38 分钟后才到场时，负责安全生产的赵春波答复媒体说，首先要关停设备，现场第一时间施救，并通知附近工友，这是最快的。出事之后，报到厂长级别才通知应急小队，再报到公司主管领导、到董事长，还要研究预判，要不要启动大的应急预案。
涉事公司浮选车间主任李春爽表示 6 名学生在事故厂区类似位置坠落
关于罹难的 6 名学生，目前也没有太多的信息披露。
公开信息中，为数不多的内容是 : 坠落的 6 名大学生年龄 20-22 岁，均来自东北大学矿物加工工程专业。
在国内的高校评价体系中，东北大学算得上很好的学校，是国家首批 "211 工程 ""985 工程 " 重点建设高校，也曾两次入选国家 " 双一流 " 建设高校。
考入这所学校，对很多学子而言并非易事。
矿物加工工程也是该校王牌专业，据东北大学招生办官方微信号介绍，这一专业创建于 1949 年，为我国第一个矿物加工工程本科专业。东北大学拥有学士、硕士、博士学位授予权。
东北大学矿物加工工程专业创建于 1949 年 / 截图自：东北大学招生办
此次到内蒙古矿区进行 " 浮选生产实习 "，是东北大学矿物加工工程专业人才培养的重要实践环节。
本次参观团共计学生 51 人，带队教师 4 人。其中，一名遇难学生为 2022 级本科生刘某，来自重庆巫溪县，是村里第一个考上 "985" 院校的学生。据其亲属介绍，他的家庭状况不算好，大学申请了贷款，家里还有个读高中的弟弟。
据悉，刘同学已经完成 " 保研 "，被东北大学黄金学院 " 黄金班 " 录取。
" 黄金班 " 开班式 / 截图自：东北大学官网
2024 年 9 月，他曾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中国黄金 - 东北大学联合培养专业学位研究生班暨东北大学黄金学院 " 黄金班 " 开班式上发言。他表示，" 感谢中国黄金集团和东北大学的联合培养，未来将继续弘扬东北大学校训精神，为国家黄金事业贡献青春力量 "。
公开资料显示，" 黄金班 " 是依托东北大学资源与土木工程学院和东北大学冶金学院建设，以资源勘查工程、测绘工程、矿物加工工程、冶金工程等专业为基础，遴选设立 " 黄金班 "。首届 " 黄金班 " 于 2024 年 9 月开办，现有 37 人，学生成绩均位于本专业前 50%。
只是，被 " 黄金班 " 录取的刘同学，没能等到黄金一般的未来。
7 月 24 日，中金黄金就事故情况发布公告，当中提及，学生系 " 因格栅板脱落坠入浮选槽 "。
中金黄金就事故情况发布公告
公开信息显示，浮选是一种高效的选矿方法，广泛应用于有色金属矿和煤炭的分选，根据生产需要，可在浮选槽中破碎矿石、混合矿浆、添加相应药剂、浮选分离矿石。因此，在浮选槽上方也常见用格栅板铺设承载平台，以此隔离和防护。
日常生活中，格栅板最常见于路边或地下车库的排水沟、树池盖板，或是楼梯踏步板，也广泛运用于工业厂房铺设平台当中。
事故发生后，新华社、央视、澎湃等媒体探访已经停产的事故车间，工厂清空并开放了非涉事区域。
新华社记者探访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相关厂区视频截图
在多方的探访视频里，格栅板的安装和固定方式引起关注。
在新华社现场探访的视频中，涉事公司浮选车间主任李春爽表示，事发厂区和新华社记者探访的厂区在设备现场布置、参观通道的铺设等方面都是一致的。
一位长期从事钢格栅板生产、销售的企业负责人张斌告诉南风窗，他注意到上述视频中，钢格栅板安装方式是在钢格栅板边缘焊了几道角钢，然后把角钢搭在支撑梁上。
红框内为厂区里钢格栅板受力面焊接用的角钢
在此情形下，钢格栅板受力面焊接的角钢偏短，一旦集中承重，钢格栅板和角钢的焊接处有断裂的风险，造成安全隐患。倘若用的是镀锌钢格栅板，在跟非镀锌的角钢焊接时容易焊接不牢靠。
如果安装和固定没有问题，" 这种矿上用的钢格板，我供过料，选材特别好。（而且）钢格板自身的承重力，走车都没问题。" 张斌说。
但另一位钢格栅板工厂老板万强告诉南风窗，承重力要综合考虑固定方式、跨距、型号、规格。
但该探访视频无法显示，除挂着角钢的支撑梁之外，钢格栅板下是否有其他辅梁。
万强告诉南风窗，在他十多年的从业经验里，更常见的安装方式是把钢格栅板整体架在支撑梁上，再以长长的扁钢作为受力，或焊接或以安装夹进行固定。这样即便钢格栅板有松动，底下有支撑梁在也不至于脱落，最多是轻微弯曲变形或晃动。
万强说，更安全的安装方式，是钢格栅板整体架在支撑梁上
7 月 25 日，央视探访了同车间但非事故现场的一处格栅板，该格栅板铺设方式与前面提及的不同，没有出现角钢，央视记者发现，格栅板下方另有承载的横梁，但横梁比较窄，相邻的两块格栅板共用一块横梁，采用点焊方式固定，格栅板的两端仅有约 1 个手指宽的幅度搭在钢梁上。内蒙古矿业主管安全生产的副总经理赵春波称，现场格栅板每平方米承重约 500 公斤。
央视记者发现，格栅板下方另有承载的横梁，但横梁比较窄，相邻的两块格栅板共用一块横梁，采用点焊方式固定
万强对南风窗提供了一份《中华人民共和国黑色冶金行业标准钢格栅板及配套件 YB/T4001.1-2019》，其中 8.4 条提及：避免钢格栅板构件坠落的风险。
该条规定了 3 点内容：钢格栅板的固定方式有三种：焊接、安装夹、射钉紧固件。同时，钢格栅板安装后不能移动或脱离支承架，且支承长度每端不小于 25mm。此外，任何相邻构件的移除都不应影响剩余构件的安全固定。
钢格栅板的固定方式有三种：焊接、安装夹、射钉紧固件 / 图源：YBT 4001.1-2019《钢格栅板及配套件 第 1 部分：钢格栅板》
前述标准也规定了钢格栅板的承载力设计要求。单人通行的钢格栅板通道，荷载能力不小于 3kN/ 平方米，双向通行的钢格栅板通道，不小于 5kN/ 平方米，高密度通行的不小于 7.5kN/ 平方米。
按照赵春波的说法，500 公斤对应的是双向通行的标准。央视和澎湃新闻探访称，参观通道宽约 1 米。
涉事选矿厂车间里的参观通道，一侧是护栏，一侧是格栅板铺设的平台
李春爽对媒体说，当时学生并非分组分批次进入参观，55 名师生是集中进入车间参观的。" 我正在给前面的老师学生讲解，后面的学生也想看，可能直接从后面绕过去了。在进场之前，我们维护了现场秩序，但是参观通道上面，没有进行安全秩序维护。"
据央视援引工作人员的说法，事发时，一共有 5 块格栅板坠落。
目前已披露的现场都并非事发第一现场。事故核心现场的格栅板如何安装，又是怎么脱落致使学生掉入浮选槽的，仍未可知，有待后续调查披露。
在北京从事矿山开采十余年的从业者张从胜告诉南风窗，因格栅板脱落导致出现安全事故，" 这么多年来是头一次听说 "。这一事故在业界的罕见程度，" 就好比一个人走在人行道上，风调雨顺，突然被楼上掉下来的一个广告牌砸到了 "。
但 2024 年 6 月 13 日，海南省乐东县国家能源集团乐东发电有限公司 1 名工人作业时因格栅板突然脱落，从高处坠落导致死亡。2021 年 11 月 17 日，宝武水务湛江分公司因玻璃钢格栅板断裂致 1 名工人掉落循环槽中，最后死亡。
张从胜也介绍，近年来随着各类矿厂的智能化程度越来越高，操作的工人越来越少。而在 "985" 院校就读矿业加工专业的学生，毕业后的去向很可能是进入中国黄金等大型央企、国企，成为技术人员，"（决定）矿场的药剂怎么配、怎么用 "。
央视记者实地探访 6 名学生溺亡事件涉事厂区
由于情况并不常见，张从胜表示，"（企业）在安全制度和日常检查上往往不一定注意到那个（指：格栅板）位置。"
据中国之声报道，事发时在现场的选矿厂车间主任李春爽表示，" 钢板每天我们是当班人员都会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发生格栅板脱落的区域，平时也会有工作人员检查操作设备。但此次大规模学生参观学习，没有做过针对性的专项安全检查。"
公开信息显示，涉事工厂此前局部更换过钢格栅板。
2023 年，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曾在 2023 年 2 月发布过一份招标公告，为选矿部部分平台更换钢格栅板，公告内容显示，为保证选矿部厂房内作业人员的安全，现需将选矿部部分平台腐蚀严重的花纹钢板更换为钢格栅板，更换总面积约为 1300 平方米。
据中国黄金内蒙古矿业官方微信公众号 2 月 25 日发布的文章显示：" 浮选车间始终将安全生产放在首位，严格执行公司安全操作规程 …… 此外，顺利完成了一二系列混精二层平台地面格栅板更换 ……"
中国黄金内蒙古矿业官方微信公众号 2 月 25 日发布的文章
因为使用环境千差万别，钢格栅板的使用寿命目前并没有具体的规定。
万强告诉南风窗，根据他十多年的从业经验，如果是类似海上钻井平台，钢格栅板易受侵蚀，3～5 年就得更换；但类似地下车库的排水沟，可以过个一两吨的汽车，或是湿地公园的河边景观过道，十年八年都不会坏。现实当中多以焊接点是否生锈来判断。
生活中常见的路边排水沟，是钢格栅板最常见的应用
事后，涉事工厂浮选车间主任李春爽介绍，浮选槽矿浆 pH 值为 8 — 9 左右，温度在三四十摄氏度，不存在强酸、强碱和高温的状况，钢格栅板距离浮选液面高度大约在两米左右。
7 月 25 日，事发两天后，赵春波带领媒体探访出事车间，并在受访时表示，这次东北大学的学生厂区参观前，曾让他们观看安全教育视频。他们签了承诺书，公司还专门做了 PPT，详细讲相关安全事项。
但相关培训内容目前尚未披露。
企查查信息显示，2021 年 2 月和 5 月，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市应急管理局的抽查检查中，共发现涉事企业中国黄金内蒙古矿业 27 条隐患。
中金内蒙古矿业隐患信息 / 截图自：企查查
7 月 27 日，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应急管理局官网信息显示，根据呼伦贝尔市应急管理局 2024 年 12 月 31 日公布的安全生产信用分级分类评估结果，中国黄金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信用等级为三级（较差）。
截至 7 月 27 日，官方尚未发布关于此次事故的全面详细信息。
（文中张丛胜、张斌、万强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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